恩典⁴机器

☞恩典机器

【银克/白造家x克】末日下午茶会

预警⚠️奇怪的魔改诡秘au,阴间且胃痛的家庭剧目,谨慎食用


summary:人之子离开伊甸园,蛇吃下苹果




*


在故事的尾声,祂会回到郊外那座荒废的庄园。那将会是个燥热的夏日,路面的砾石在晌午的阳光下炙烤得滚烫,蝉和夜莺都在女贞树的浓阴里熟睡。鼠尾草和荨麻淹没了昔日的花园,疯长的爬山虎完全覆盖了主楼的墙面,掩映在苍绿藤蔓下的窗棂像是盲人空洞的眼窝,忧郁地注视着独自造访的乌洛琉斯。祂会经过干涸的喷水池,水池中央的天使石像失却了一半头颅,攀缘其上的蔷薇在依旧微笑的天使脸旁盛开,像是为它带上了一顶纯洁的花冠。

祂会在颓败的书房里找到那副未完成的肖像画,画框就留在书桌旁,与饱受雨水和雷电蹂躏的书架和地板不同,画像的时间被静止在主人离开的那一刻。大半个世纪后,画布细腻如初,颜料鲜丽得与腐朽的墙纸和地板格格不入,如同被所有人遗忘的琥珀,封存着昨日的记忆。乌洛琉斯会在画像前站定,与画像的主角隔着数十载的光阴对视,黑发青年依旧保持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祂熟知的、带着善意讽刺的微笑,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平静地望过来。

在祂为他画像的那天,青年就坐在书房的安乐椅上,眺望着窗外早春的景色,晨袍下露出的一截手臂,被乌洛琉斯用新雪似的白色在画布上重现。书房是这座庄园里,除开幽深的花园外,难得可以让青年安心的地方,他喜欢从巨人似高耸的书架上随即挑中某个书脊,然后翻开一页,坐在床边阅读被偶然铺展在自己面前的故事,沉浸在某段虚构的人生里。

乌洛琉斯用苍绿和淡黄描绘被来自花园的晦暗光线模糊的侧脸,沉默的影子。祂用深黑涂抹青年的头发,触摸起来的质感就像是丝绸,那些漆黑的头发在主人死去后还在生长,直到铺满石棺。祂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擅长作画的天使难得举棋不定,他的脸颊是夹竹桃似的红润吗,还是徘徊的幽灵那样的苍白?他嘴唇的颜色是否像切开的石榴果实那样红?乌洛琉斯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相信暧昧的记忆,而唯一可以解答的人早已离开,他们共度的时间早就和滑稽的家庭喜剧一同谢幕了。梅迪奇曾经说过克莱恩.莫雷蒂是个骗子,他穿着不合身的戏服,说着蹩脚的台词,甚至于压根就没打算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是那一天,鸟儿飞进窗台,紫色的飞燕草在瓶中盛开,午睡醒来的克莱恩从椅子上站起身,对坐在画像前的天使平静地告别,说自己想出去走走。然后他走下楼梯,没带走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从故事里逃走了。



*


克莱恩.莫雷蒂的叛逃行为早有先例,他的信仰浅薄,对主的敬畏和爱浮于表面,简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信者。而在教会的圣典里,这位无名的“缄默天使”最终被描述成最早一位追随太阳神的苦修者,祂是神明的左手、忠诚的影子,祂在历史的遗尘中行走,传播主的威能和荣光,直到星辰回归正确的轨迹,末日审判和最后的赎罪降临。关于这位神秘的天使,典籍后的真实情况只有主最清楚,乌洛琉斯和梅迪奇追随的神明对这个背弃祂的流亡者抱有极大的宽容和耐心。

翻出高墙的羊羔总会在流浪后回归牧群,祂对燃烧着的和不断重启的孩子们温声叙说,祂的黑羊总会回到伊甸。

于是祂们知道了那个只存在于寥寥数行描述里的人的真名,克莱恩,和另一个拗口晦涩的陌生音节,复述起来就像是一块冰在牙齿上起舞。在神性的启迪在造物主的心灵中萌生之前,祂也曾以人类之躯降临尘世,在那段短暂的人生中,祂们曾是同事和朋友。只是后来,当最初造物主的遗产重现于世,给人类带来宏伟的神力和巨大的灾祸之后,对方因为沉溺在莫名的梦魇里,丢弃了祂们神圣的事业,在一个雨夜不告而别了。

相较于寡言的水银之蛇,梅迪奇总是喜欢直截了当地攫取每一个问题的答案:“主啊,那明明是个不义的懦夫,您为何还要宽恕他?”祂语气忿忿,随即跃跃欲试地握住佩剑:“倘若您想,我这就出发,为您带来祂的头颅。”

主温和且严肃地拒绝了战争天使的请命,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揭过,毕竟祂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凡是攀爬到非凡途径顶点的高位者们都知悉审判日,当最初造物主留下的屏障彻底消失那日,外神遗留的充满恶意的浊流会轰然倾泄到这颗蔚蓝色的行星,化作燃烧的硫磺火雨、撕裂大陆的雷霆,掀起汹涌的岩浆和海啸,将地面上的万千邦国都化为虚无。而祂们的主要在末日之前创造一艘方舟,用来庇护通过考验的义人,这些幸存者将会是下一个文明纪元的火种。

乌洛琉斯只是遵循着主的意志行事,在祂离开伊甸园的日子里,行经俗世的蛇用猩红色的眼睛冷淡地注视。匍匐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们,从出生起就在艰难地觅食、择偶、交配和繁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到死亡降临都无法聆听至高至上的福音。而那些依靠神秘学知识和非凡特性踏上成神之路的启蒙着,十之八九会把性命断送,能够走到最后的幸运儿是极少数。天生的神话生物对人类的观感就像是巨人俯瞰虫豸,后者只是碌碌无为的渺小种族,终生被困在脆弱躯壳里的愚昧物种,比起蔑视和厌恶,祂们更多的是无感。

水银之蛇对这些秸秆似的生命没有更多感想,观察也只是模仿“人性”的必要积累。为了避免失控,祂们需要锚点,需要可以与烙印在非凡特性中最初的意志相抗衡的人性。但是祂更多时候愿意选择重启新的循环,干净利落的抛弃现下的躯壳,人性是祂不能够拆解的秘密,比命运的低语更难洞悉的赘余。

但祂的主觉得,祂的孩子们可以另作尝试,以弥补直接跳过童年时期所造成的缺憾。一个温馨家庭的构成,首先从一栋隔绝所有观众的秘密剧场开始,祂扮演父亲,天使们是手足。家人们应当相亲相爱,金发的神明说,以及最重要的,是黏合所有家庭成员的重要角色,“母亲”和“妻子”。

于是即将重启的命运天使见到了那只叛逃的羔羊,依据主的指引,红天使在海上找到了克莱恩.莫雷蒂。那位的状态很糟糕,否则就算是梅迪奇也不能如此轻易地抓到一个高序列的占卜家。有悖于祂之前的任何预想,被纯白的束缚衣紧紧包裹的人形,既没有光环悬于头顶,脊背也未生出层叠羽翼,祂周身没有任何象征天使位阶的威严光辉佐证,濒临失控而扭曲的肢体使得祂看上去更像是遭受神罚的恶魔。乌洛琉斯俯视那团瘫倒在祭坛上的透明蠕虫抱合成的触手群,尚且镶嵌在那张不断变幻的面庞上的一对眼球在缓慢转动,伪信者的视线扫过祂们,最后停滞于描绘末日与新生图景的教堂穹顶。只是一瞬间的灵感,银色的蛇突然很想为祂作画,祂很适合被摊放在黑色绒布上,摆出受缚的姿态。

在空想家创造的温室里,临时演员们登上舞台,怪诞家庭喜剧开始上演。



*


祂很少做梦,对祂们而言,没有单纯的梦,神话生物的梦境都是变相的征兆,每个意象都是暗示、是构成命运走向的丝线。

但乌洛琉斯很难从这个梦境里解析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首先是一段舒缓的旋律,由某个人含糊地哼唱,祂听不清歌词,那歌声分明不蕴含任何非凡能力,却令人昏然欲睡。然后是缓慢的晃动,祂躺在某个温热逼仄之处,蛇闭着眼睛倾听着陌生的鼓动,才明白那是属于另一个生物的心跳声,隔着柔软的血肉在祂耳边恒稳地搏动。乌洛琉斯在陌生的怀抱中缓慢地思索,即使祂回溯到幼年的状态,也不是可以被随意碰触的。天使们的威能对于凡尘的生灵来说,是致命的火焰,祂们无意间投注的视线都会摧毁脆弱的灵魂和肉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比起天使更像是灾祸”年轻的男人往自己的茶杯里丢了两颗方糖,一边搅拌茶水一边缓缓吐槽,“所以你们顶着那个灯管只是为了照明吗。”

祂真正地醒来了,三人茶会在一楼的会客厅举行,地板和壁纸都有被灼烧的痕迹,想必在乌洛琉斯昏昏欲睡时,剩下的两人又进行了一番深入且坦诚的交流。茶会的举办者适时给祂倒了杯热牛奶,给自己续了热茶,最后象征性地推给红天使一杯冷水,后者威胁性地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你不要得寸进尺。”

“伟大的战争之主怎么会需要蝼蚁的餐点呢。”

“你是要我帮你温习下什么是餐桌礼仪吗?你重新捏脑子的时候是忘了把这块记忆一起塞进去吗。”

“不劳您费心了,不帮忙还把厨房烧了的人没资格发言。”

托盘里的三明治只有黑发的陌生男人在享用,祂的手艺很好,面包片被切成了规整的三角块,夹心分别是油煎鸡肉、芝士片和腌渍过的生菜叶,每一份都用银叉子固定。祂象征性地询问天使们是否想要一起用餐,得到了乌洛琉斯迷茫的谢绝和梅迪奇嫌弃的皱眉后,祂十分快乐地往三明治夹心里撒了厚厚的一层辣椒末。

坐在乌洛琉斯身边的青年有一张普通的脸,黑发棕眼,配上祂的书卷气更像是一位大学校园的年轻讲师,而非一位地上天使。祂也没见过哪位抵达序列二层级的非凡者,还会执着于模仿普通人类进食和睡眠,祂们习惯用更高效的方式维系人性,比如召集属于自己的信徒,巩固锚点,但是祂的尝试有些舍本逐末。



*


克莱恩.莫雷蒂,这个奇怪的天使在苏醒后短暂错愕后,很快接受了被软禁的事实,祂甚至没对自己身上的束缚发表过多意见。乌洛琉斯带祂参观了这座府邸,脚步声在深邃的走廊上回荡,画框中的天使投来神秘的微笑。仆人们站在阴影中鞠躬示意,女佣与侍从的动作谦卑,人类的身体却顶着野兽的头颅,金黄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造物主的俘虏戴着皮质颈圈,锁链从黑色项圈上延伸,末端分别固定着指环,牢牢地套在囚徒双手的无名指上,是镣铐也像是精致的饰物。祂坦然自若地经过那些晦暗的视线,脚步轻快得像是走在春日的山岗上。

“如果祂的审美能够用在其他地方,我会更欣慰。”缄默天使评价道。

水银之蛇听见身后的伪信者在哼着歌,大概是在拜亚姆流行的市井小调,无面人的表情管理使得祂看不透那张温和面具下的真实感想。但这就是将要扮演祂家长角色的人,不要质疑主的用意,乌洛琉斯习惯了无条件顺从主的命令,这是作为狂信徒的基本准则。既然主这么安排,那么祂们也该接受,即使这意味着祂要听到诸多叛经离道的言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克莱恩在厨房巡视一圈后很满意地点头,“虽然本质上没有区别,但是牢房的舒适程度还是对整体体验有很大的影响。”

“这是主的恩赐,而非惩戒。”

“我倒觉得这种福气会让人折寿。”

银发的天使站在门边,看着克莱恩打开橱柜,自顾自地挑拾,找出香辛料,熟练地撸起袖子开始洗土豆。乌洛琉斯看着祂忙碌,在克莱恩把土豆切成条状时才提问:“你在做什么?”

“在尽心尽力陪你们过家家,在你重启前整点薯条纪念一下。”

蛇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重启与薯条之间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神秘学联系,在祂得出结论之前,克莱恩已经把炸好的薯条捞出锅,架在瓷盆上沥干多余的油,蛇嗅了嗅弥漫在厨房里的焦香。

请洗手,请坐,请享用,克莱恩举着漏勺指挥银发天使在桌边坐下,乌洛琉斯只是盯着金黄的薯条出神,仿佛摆在祂面前的是一份不相邻途径特性。克莱恩在祂对面坐下,放下盛着番茄酱的碟子:“……观众的细心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很恶心啊。”

祂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一丝厌烦,犹如发现瓷器釉面上的细微裂痕,这位以无可指摘的平静态度面对现实的囚犯,戳弄着酱汁:“好吧,阁下,您要来点薯条吗。”

祂垂眸注视盘中的食物,饱含油脂的植物根茎,质地酥脆,稍稍用力便从中折断,在祂的亚麻长袍上留下暗黄的油污。属于脆弱的、匍匐在尘土中的族群用来果腹的工具,蛇不需要饱足,也不需要睡眠,祂自伊甸园苏醒起,就与琐屑的欲望绝缘。在乌洛琉斯看来,克莱恩过分沉迷扮演之中了,这会腐蚀祂的意志,动摇信仰的根基。

“您之后有何打算?”蛇询问返还的羔羊,“主给予了你皈依的机会。”

“整点薯条。”

“什么?”

“我打算去码头整点薯条。”

容貌秀美的天使皱起眉头,祂需要忏悔,乌洛琉斯沉默着思索,不驯的羔羊拒绝聆听福音。祂应当在主的神像面前跪下,手指抠挖咽喉,直到呕出鲜活搏动的内脏和凝固的血块。祂应该声泪俱下地祈求仁慈的主降下宽恕,用带长钉的铁链鞭笞自己的脊背直到血肉模糊,暴露出森白的骨骼碎屑。为信奉的神灵奉献诸身,完全的臣服在神的威能之下,回归正确的道路,而不是仗着祂的宽容,用傲慢的眼睛审视祂的恩赐——

“你的主没告诉你吗?我是无神论者,按照你们的标准,可是妥妥要上绞刑架的罪过。”克莱恩耸肩,打断祂的沉思,在祂茫然的视线里坦然地把盘子往自己手边拉:“不要就给我,你的主没教过你别浪费粮食吗。”



*


那双眼睛在林荫里偶尔会显得格外幽深,像是大火过后漆黑的焦土,也像是主曾向祂们讲述的、恒星焚烧殆尽后寂灭的星核。与他有时漠然的眼神相反的,是那双温暖的手,无论是烹饪还是照料同居者时,克莱恩的动作都很娴熟。被询问时,他只会笑笑,轻描淡写地解释自己为了消化魔药,扮演过许多次护工。

祂们在别墅后的花园里,沿着曲折小径前行,冬青树和金银花茂盛的枝叶撑起浓绿色的华盖,近日雨水丰沛,骤雨间歇的日光并不灼人。克莱恩推着轮椅,带重启后的水银之蛇散步,拥有猫头鹰面目的园丁们适时离开,克莱恩声称看不到仆从们的金色瞳孔对自己的健康大有裨益。乌洛琉斯猜测这只是他对造成自己如今处境的神明委婉的讥讽,克莱恩的嘲讽和猎人们不同,如果说梅迪奇的挑衅是为了挑起争端的宣战书,那么克莱恩的嘲讽大多数时候只是轻飘飘拂过耳朵的狡猾玩笑。如同扎进皮肤的软刺,并不致命,只是在遗忘边缘时再次碰触患处时,若有似无的刺痛会教人相当在意。

“过度矫饰就没那么有趣了,这个样子也不错啊。”

克莱恩指着一丛修剪到一半的灌木,园丁们暂停工作后留下了圆滚滚的雏形,像是滑稽的巨蛋。蛇决定保持沉默,以免落入他的语言陷阱,在口才一途,祂完全不是可以把猎人气到的占卜家的对手。

克莱恩讲述他在拜亚姆的某个精神病院做护工的故事,坐落在赤道附近的岛屿终年酷热,病人们却大多来自北大陆。在医学进步的第五纪,精神疾病依旧和麻风病一样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不治之症,疗养院每年都会接收来自遥远国度的病患。还会来探视的家属寥寥无几,他们只用按时支付费用,让疯了的亲人在阳光热烈的岛上病院“休养”就足够了。克莱恩在那所疗养院工作了三个月,除开一些攻击性强的狂躁病人,其余的病人都是沉默的梦游者,一群穿着条纹病号服在阴影里漫无目的徘徊的幽灵。疯子是被正常人驱逐的异端,野兽也会淘汰异常的同类,他们不再遵循理性的指令,转而沉浸在一套自行运作的内在逻辑中。克莱恩觉得某种意义上,精神病人和失控的非凡者很相似,他们都是偏离理智轨迹的不幸者。

“在你们的主眼里,我大概就是这么个定位,可以沟通的绝佳观察样本。”

青年毫不在乎地抛出结论,他蹲在乌洛琉斯身前,按揉“男孩”僵硬的小腿。水银之蛇还未体验过幼童这样脆弱不便的躯壳,以往的重启祂都会跳过不必要的童年,以至于祂如今还不能熟练地行走。克莱恩询问祂是否需要自己帮助,随后托着男孩的手臂,耐心地等待祂轮椅上站起来,搀扶着祂在石子小径上缓慢行走。

被困在如此羸弱的躯壳里,对乌洛琉斯来说是新奇的体验,直接使用神话形态是更便捷的选择,而克莱恩不太赞同祂用蛇尾作弊。

乌洛琉斯至今记得,睡眼惺忪的占卜家看见一条巨大银蛇盘踞在客厅时的表情,凝滞的几秒沉默后,克莱恩默默回到二楼:“应该是我起床的方式有问题。”

天使也会惧怕蛇吗,乌洛琉斯生出些微好奇,主教导祂们何为谦恭忍让,这些美德对于猎人却并不适用。在祂面对画布涂抹时,并不知道自己担当模特的梅迪奇和克莱恩正在坦诚地交谈,祂们的闲聊一般以红天使咄咄逼人的讥讽和占卜家看似温驯实则阴阳怪气的回敬开场,在乌洛琉斯未察觉到的时候,克莱恩已经摸索出了一套与天使们相处的窍门并贯彻执行。那就是比祂们更捉摸不定,心情好时他会乐意扮演造物主安排的女主人角色,当他沉浸在梦游时的状态时,又会比忏悔厅外覆盖着森冷青苔的审判者石像更冷漠。

而猎人恰好青睐棘手的猎物,太过轻易得手的战利品不能满足祂的征服欲,梅迪奇乐此不疲地挑衅克莱恩,一般是和植根于血液里的本能驱使,一半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希望祂能带给我比践踏皇帝们的脑袋更大的乐趣,你不好奇吗,打碎那副装腔作势的面目后,我们的客人会露出什么表情。”

某位制造纷争的阴谋家如是说,称呼克莱恩为“祂”是红天使新发掘的挑衅方式,听到这个称谓时克莱恩会露出微妙的嫌弃神色。出于某种祂们无法理解的——被梅迪奇刻薄地评价为“虚伪”“愚蠢”——对人性的看重,克莱恩向来坚持以人类的视角行事。

水银之蛇对此不置可否,祂更好奇被造物主强行留下的贵客会做些什么样的梦。祂知道克莱恩经常在花园散步,或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不会真的屈从神明的偏爱,安于现状地停留在这个静谧地鸟笼里。祂隐约察觉占卜家在做某些尝试,但是主命令过祂们不要干涉,那么蛇也会维系这岌岌可危的和平假象。



*


“我想要给他画一副像,背景就选在他经常逗留的窗户边。”

祂默默地思索着如何邀请克莱恩,在此之前祂已经为他画了许多速写,好的画师总会尽力捕捉文字无法描绘的神韵。至少在这个虚假的家庭戏剧落幕前,祂想要将克莱恩留在画布上。

幸运的预感让乌洛琉斯选择了靠近窗户的座位,这个明智的决定使得祂的草稿避免了被红茶淋得湿透的惨剧。下午茶进行到一半时,克莱恩和梅迪奇因为神战再次爆发争论,红天使关于难民和牺牲品的言论激怒了占卜家。即便是滞留在这个世外之境,克莱恩也清楚外界在发生什么,末日将近,神明了为了掠夺更多的权柄和信徒而在列国掀起战争。

实际上连挑衅者本也未必明白,“必要的牺牲”这个形容是怎么触动到了克莱恩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一直沉默喝甜冰茶的青年嗤笑一声:“差不多得了,没被押上赌桌当筹码的幸运儿就不要嘲笑别人了。”

“怎么了,我们中间最有道德感的圣人?那些蝼蚁的遭遇就这么让你感同身受?”

“这个世道,说不准下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鼓掌的旁观者。”

“我只见证了主的宏愿正在是实现,祂的福音征召来的信徒多如沙粒,我们追随的伟大存在即是唯一的真理,祂已经慷慨地为每个人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祂语调愉快,低头凑近了克莱恩,动作亲昵得像是要亲吻他的脸颊,实际上占卜家看见红天使的眼里涌动着恶意。

“所以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主愿意宽恕你的背离,你却不珍惜机会,我还不知道占卜家魔药会锈蚀掉人的脑子。末日就要来了,你一个序列二的天使,不登上方舟能在浩劫里活下来吗?靠你玩木偶和占卜的小伎俩?到最后你也只是代价的一部分而已。”

沉默,在沉默的间歇里乌洛琉斯思考要不要放下炭笔,主不会乐见祂的孩子和旧友继续诋毁彼此的。但是水银之蛇没干过劝架的活,祂习惯直接从事故根源解决问题。乌洛琉斯现在的外表看上去像十岁多的男孩,祂在思考时习惯性地展露尾巴,蛇尾在地板上犹疑地打着拍子。所幸这个时候,克莱恩镇定地端起柠檬蛋糕,他就是有本事在动怒时也保持文质彬彬的克制语气。

“不管这个梦会发展到哪一步,希望你能继续保持幸运长存的信心,毕竟我更熟悉和余烬一样暗淡的战争天使。”

他用那双死寂的眼睛与梅迪奇对视,这次乌洛琉斯可以确认,他看待祂们的那种目光是厌恶和怜悯:“祝您永远得胜,不会被当做稍微有点价值的筹码——以及我记得,你们的主为了防止我做手脚,在这个屋子里的所有非凡能力都会被压制到最低,理论上进入这里的人与普通人相差不大,对吧?”

被突然提问的水银之蛇下意识点头,克莱恩道谢后便把那块蛋糕结结实实拍在了红天使英俊的、在这个时间线上从未留下腐烂伤疤的脸蛋上。

在两人踢翻桌子扭打起来时,乌洛琉斯思考了一会,决定坐得远一点,然后继续在纸上速写。*


出乎意料,克莱恩很干脆地答应了乌洛琉斯的请求,每天下午在书房里坐两个小时,当祂的模特。草图的定稿花费的时间比祂预计的更长,面对克莱恩时祂总要花更多的时间来思索。无论是画像的构图还是交谈的内容。

好在乌洛琉斯没说过会导致克莱恩不惜浪费食物打击报复的话,所以当后者心情不错时,会愿意对祂提起更多自己的过去是很合理的。克莱恩提到纠缠他的梦,与现实微妙地重叠,却又在某些命运的节点偏离,最后背道而驰,而克莱恩站在两者之间,如同站在两段同时点燃的线香上。历史的灰烬迟早会落下,公平地掩埋每一个神或人。

“我没想到会在追杀之外,和你这样和平的共处一室,是的,在我的梦里,我们从来都是敌人,立场相悖。”

克莱恩靠在松软的枕头上,苍绿的树荫覆盖窗台,他钟情的位置。蛇猜度,也许是因为那里不仅可以一览庭院的风景,还可以看见远方的群山,克莱恩可以由此想象他希冀的另一种人生。无论是历史教员、古董鉴定师还是风味餐厅主厨,哪一种身份,都比现下和仇敌们不明不白地厮混在一起要好。和从未和解过的陌生人生活,他沉默的时间比注视祂们的时间更长,蛇能感觉到积压在克莱恩肩上的思绪沉甸甸的重量。

乌洛琉斯知晓一些占卜家途径的奇异能力,相比于其他非凡者,占卜家们是预言和历史的宠儿,祂不知道在克莱恩在诡谲的“梦境”里窥视了多少。灵性直觉阻止祂刨根问底,比如在克莱恩语焉不详的描述里,有关梅迪奇的命运、祂自己的未来、末日与诸神、祂们追随的那位存在……乌洛琉斯有预感,自己不会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很多事情的确不清楚比较好,在祂换了一张纸时,克莱恩伸了个懒腰,他今天看上去精神不济,甚至放弃了鲁恩绅士的风度懒洋洋陷进靠垫深处。

“毕竟这是个连自然规律都能被欺诈的操蛋世界,自我意志之类的自由就是笑话。你们的主就很聪明,在我想起那些事情后,祂没着急试探我,说到底我现在也不确定祂究竟知道了多少,空想家的基本操作嘛。对你们来说,那场背叛之宴不会发生,虽然祂们也先后跳反……好好说话会失控的家伙也没成为必要的牺牲……那帮围绕着屏障转圈圈的外神名单也有点不同……其他远高于个人奋斗的历史进程就更不用提了,所以为什么让我再经历一次?最初定义命运时的某种恶趣味吗?”

乌洛琉斯没太听懂这番梦呓似的发言,其中隐含的信息足够导致半神以下的低序列者失控。祂现在的躯体又成长了一些,克莱恩坚持给祂挑了衬衣短裤:“难得体验童年,就不要穿苦修者那套行头了,我会觉得自己在虐待未成年人。”

祂在画布上描摹出青年的侧脸,用轻柔的笔触勾勒他的黑发,柔软的发丝搭在额头上,祂只勾画了眼睛和嘴唇的雏形。祂希望能够捕获到青年更温和一点、轻松一点的笑意,而不是含着讥讽意味的沉郁神情。乌洛琉斯有预感,这会是个很难完成的作品,祂没办法真的用画笔将灵魂停留在画框里。

“我以为你会用神话生物的那套思维方式,猎杀目标再吞噬战利品,但是我们不是相邻途径,吃了我大概会害你消化不良。”

“那么人性也可以靠吞食特性消化吗?”

“嗯?不对,你们的启蒙教育问题很大啊”克莱恩去摸甜冰茶的动作顿了下,“也别指望我能给你补习,顶多给你找点经典作品体会一下。”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克莱恩给乌洛琉斯讲了快乐王子的故事,当听见燕子甘愿付出冻死的代价留在王子雕像旁边时,天使露出了真情实感的困惑表情。这种困惑在克莱恩讲述小美人鱼抛弃回到海洋的机会化作泡沫时达到了顶峰:“人类推崇爱,但是在你的描述里,爱通常是有害的。”

“这很难解释,对我来说超纲了”克莱恩镇定地回答祂,“虽然这么说很笼统,但是人就是很复杂的,有时候我们就是想要可能刺伤自己的东西,付出高昂代价争取不相称的结果,总之你要习惯。”

蛇摇晃着尾巴尖发了一会呆:“难以理喻。”

“那就当做睡前读物听听吧,像你这样完全听命某人,把决定权和自己的意志交托给别人,对苦修者来说就是幸福的生活方式,嗯,虽然我不赞同。”

于是在水银之蛇的想象中,“爱”这个抽象的单词有了与之对应的质地和形状——爱是有害的,会刺伤摘取它的手;同时也是甜蜜的有毒果实,和禁果一样充满诱惑力;它也是锋利的凶器,有尖锐的外壳。去爱就意味着,亲手握住刀刃,将这把武器的刀柄——也就是刺伤自己的特权——交付给他人。祂依次在空白画上了艳红的果实、长着豪猪似的长刺的花朵、危险的刀刃、破碎的心脏里生出的有苍蝇般的硕大复眼的怪物,并拿给克莱恩检阅。

“……很好,你对爱有很独到的见解。”克莱恩冷静地点评。

约定的时间到了后,他礼貌地向乌洛琉斯告别,出逃的可能性研究耗费了克莱恩太多灵性,他需要回卧室补觉。水银之蛇坐在安静的书房里,久久地凝视草稿。

半晌后祂拿起笔,给画纸上的人加上了一枚光环。



*


在凌晨漫游的蛇曾经见过只有两人参演的独幕剧。

银色的蛇在绯红月光下无声地游走在别墅的回廊中,始终凝望命运纺锤的眼睛不会渴望睡眠,祂依照幸运的灵感指引来到了会客厅。门虚掩着,细碎的谈话声从缝隙背后泄露,像是专门为迟来的观众留下的席位,祂用猩红的眼睛窥视。从祂的视角只能看见克莱恩的侧影,他穿着睡袍,金发的神父在他对面落座,握着胸口的十字架,笑容温和。

“这个游戏你想玩到什么时候?”

祂听见克莱恩心平气和地询问,仿佛这真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故友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夜谈。落地窗外的月季和蔷薇藤被皎洁的乳白光线描绘得纤毫毕现,熟睡的花在纯银似的光辉下栖息在枝头,在地毯上投射出婆娑的影子。家庭喜剧的两位主角置身在朦胧的光与影里,配上浓厚的花香和院落深深处遥远的鸟鸣,就像是停靠在晦暗的旧梦中,一切语言都因为这静谧的梦而蒙上了温暖的幻觉。银色的蛇悄然在花与叶的阴影里穿行,被那陌生的光照亮时,祂才想起来,这似乎是主提起过的、只存在于久远臆想里的银色月光。

“那么你找到了心灵的平静吗?显而易见,逃避没能帮助你找到答案。”

“我看过那本货不对板的圣典,和平散伙和叛逃不能一概而论,这是诽谤。”

乌洛琉斯藏身在一团繁茂花枝的影子里,祂的行动不可能瞒过在座两人,但是演员们只是敬业地在舞台上继续对白,蛇将自己的身躯盘成一个完美的圆,静静地观望着。

“我并不觉得我们的联系结束在那个时候”神父模样的神笑了笑,祂们的影子在地面移动、接触,祂握住了克莱恩的手,“自始而终,我们之间都没有根本的矛盾,不是吗?”

“即便我们永远不能认同对方?”

蛇在寂静的间歇犹疑着抬起头,祂只能看见祂们没入黑夜的身影,暴露在月光里紧握的手就像是脆弱的锁链,祂们的皮肤闪动着苍白的光。片刻后,祂的主宽容地叹息。

“即使我们都不会妥协。”

那道苍白的桥梁断开了,祂们的视线在围剿对方的,双方都明白,这一次也是僵持的和局。

“你大费周折不会只是为了增进亲子感情吧?”

“末日就要到来了,据我所知,你尚未接受任何一个真神的邀请。”

“您的消息很灵通。”

“时间不多了,停留在地面上的任何生灵都无法幸存,你正在推开每一个获救的机会。”

祂看见克莱恩侧过头,似乎在研究地毯上的花纹,他的声音满含笑意,同时也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无可撼动的冷漠。

“那不是更好吗?”

*


荒唐的剧目在主角逃离后戛然而止。乌洛琉斯在一个宁静的早晨停止祷告,直觉牵引祂走进卧室,克莱恩就躺在那里,祂在床边坐下,许久后才伸出手去碰触那张反复描摹过的脸。

奇迹的魔术师终于成功逃脱了,献上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表演,只给观众留下了一具失去心跳的躯壳。祂知道那个真正有价值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不能够再发出回声的空壳。祂在床边跪下,开始向主祈祷,如果是克莱恩在这里,祂可以想象他会怎样说,用那种熟稔的、略带嘲弄的温和语气:“至少现在还可以祷告,不是吗?”

克莱恩的葬礼以圣徒的规格举行,他的躯壳被封存在神国教堂的地下墓穴,信徒们为他穿戴纯金和宝石打造的华美冠冕。石棺没有铭刻主人的姓名,宛如一个空白的期许,乌洛琉斯觉得那是一份渺茫的希望,在末日到来之前,出逃的人会归来,从墓穴里复活。

祂也是这么期望的。

神话生物不需要满足凡人的欲求,与那些匍匐在尘土里挣扎生存的种族不同,驱动祂们的是火焰,是雷霆,是永不溃灭的疯狂。水银之蛇在离开那座庄园时并未回首眺望,祂将会一直忠诚于自己的信仰,像克莱恩形容的那样,不知疲倦的钢铁机械。所以哪怕祂有预感,聪明的猎物不会踏进同样的陷阱两次,祂依旧会捍卫主的意志,继续寻找奇迹师命运丝线的踪迹。

祂面对这幅被保留的画像,还能想起那些漫长的下午,克莱恩坐在床边读没完没了的故事,祂在画布上涂抹颜料。在囚犯心情不错时,会愿意和祂讲一些故事。他对祂们从无感化的奢望,所以也无失望可言。只是某些时刻,祂们从各自的果壳里走出来,把心的火种交换过,但也只是极短暂的余温,甚至来不及确认,便又在一切尚未发生时退回厚重的壳里。

很快这颗星球的屏障便会彻底消失,污浊的洪流要从星空倾泄,和任何灭世的预言一样,先毁灭再重塑,只有神的选民可以幸存。祂还记得克莱恩疲惫地穿过厨房,端着煮好的茶;他在祂们面前总起保持着紧绷的神经,抵触的肢体动作;他始终拒绝,拒绝神的垂怜,拒绝登上方舟。故事的尾声,只剩下这座荒废的舞台,野草淹没路径,倾颓的屋舍里只留下这副画像

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另一种徒劳罢了。

就像是那一天,鸟儿飞进窗台,紫色的飞燕草在瓶中盛开,午睡醒来的青年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身。他对坐在画像前的天使平静地告别,说自己想出去走走。他没带走任何东西,包括猩红色眼睛的蛇递给他的、唯一能够刺伤祂的凶器的刀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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